傳說與真實之間
談到商朝，在我們上歷史課的時候，老師教給我們的知識，您還記得多少呢？是「成湯革命」、「盤庚遷殷」、「紂王無道」之類的歷史故事？還是「青銅鼎」、「甲骨文」、「天文曆算」、「重鬼神」之類的文化內涵呢？
20世紀之前，人們對商朝的認識，還停留在《史記─殷本紀》等史書中、半歷史半神話式、寥寥數言的傳說記述而已。而在20世紀初葉，由於疑古學派的盛行，當時甚至還有不少學者，對商朝的存在抱持著懷疑、甚至否定的態度。
從1928年到1937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在河南安陽，進行了十五次考古發掘工作。由安陽地層底下所發掘出來的甲骨卜辭、青銅器、骨器、玉器等文化遺物，以及各類型建築、墓葬、灰坑等人類遺跡的殘留，我們終於能夠以實際的物證，具體重建距今三千年前殷商文明的諸般面貌。安陽考古發掘，不只印證了古史中對商朝的記載，同時更將科學的方法(圖一)與態度引入中國考古學與歷史學的研究當中(圖二)，影響極為深遠。商朝，終於不再是虛無飄渺的傳說，而是活生生的真實。
圖一（左）：殷虛第一次發掘時董作賓先生與李春昱先生利用平板儀，進行科學測量工作。
圖二（右）：故傅斯年所長（左）與伯希和（中）、梁思永（中右）視察西北岡遺址發掘情形，知識的考掘不再只是室內的書齋工作，也可以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的科學志業。
失落的地宮秘寶
西元1934-35年間，中研院史語所的考古學家們在安陽侯家莊西北岡一帶，發現了十一座大型墓葬；1949年之後，中國社科院的考古學家又在安陽附近發掘出了武官村大墓，使得大墓的總數達到十二個。根據學者的研究，自商王盤庚遷殷之後直到帝辛亡國(也就是我們熟知的紂王)，在整整兩百七十多年的時光中，商代一共傳了八代十二位國王，恰好與十二座大墓的數目相符合。在這十二座大墓中，考古學家又發現其中有一座西北岡1567號大墓，並沒有完成。這座未完成、又沒有機會被使用的大墓，是否就是傳說中暴虐無道、在戰場上敗給周武王、最後被迫自殺的商紂王陵墓呢？相當引人遐思。
這些大墓，並非像埃及金字塔是由地面向天空發展的建築(圖三)，而是自地面往地平線下方發展的建築(圖四)。埃及的金字塔是用石塊彼此堆疊建造而成，而西北岡大墓則是人們往下挖出墓坑後，再利用版築法加以夯實、構築而成的。
圖三（左）：埃及的金字塔是由地平線往天空發展的建築。
圖四（右）：西北岡1001號商王大墓，可以看出從水平線向下發展的大墓結構與考古隊發掘情形。
大墓的第一項特色，在於其龐大的結構。一般殷商時期墓葬僅僅是直接往地下挖掘一個小型的長方形豎穴，但是這些大墓卻擁有一條、兩條，甚至四條墓道，墓室本身結構亦十分寬廣。而擁有四條墓道的大墓，就好像是一個商人寫在地上的「亞」字形(圖五)。以西北岡1001號大墓為例，它的墓坑南北長18.9公尺、東西寬13.75公尺、底深度10.5公尺，東西南北四條墓道各為14.2公尺、11公尺、30.7公尺、19.5公尺；而考古學家於墓坑底部中央，還發現以木材修築木室的證據，考古學家推測這些木室可能是儲放墓主棺槨的結構。儘管木室經過千年，已經腐朽不存，但是從周圍所留下的痕跡推測，這些木室四壁可能裝飾有繪畫、雕刻與鑲嵌，宛如一座在地底下的宮殿。由這些墓葬的建築工法與宏大規模觀察，學者認為大墓之構築，絕非一人之力可以單獨完成，勢必需要動員龐大的人力、物力，因此可以推知當時商代社會組織的嚴密與效率。
圖五：西北岡1004號商王大墓，可以觀察出四條墓道所構成的亞字形結構，以及人與墓室之間的比例。
這些大墓第二項特色在於，儘管經過三千年來多次的盜掘，考古學家仍然在這些大墓中，發掘出了極為精緻的工藝品；例如自1001號大墓出土的石立鴞小立雕(圖六)、1004號大墓出土(圖七)的牛鼎(圖八)、鹿鼎(圖九)，以及由1400號大墓出土的青銅人面(圖十)等等，都再再顯示了殷商文明工藝技術的精湛水準。如果我們再將考古發掘研究的時空範圍放大，來看看1937年由史語所發掘的小屯M331號墓，或是1976年中國社科院所發掘的「婦好墓」。小屯M331號墓的墓主無疑是屬於貴族階層，而依照考古證據與甲骨卜辭推測，「婦好」更可能是商王「武丁」的皇后。儘管兩墓的規模和這些大墓相比之下並不那麼宏大(圖十一)，但是在這兩個沒有受到盜擾的墓葬中，考古學家卻已經發現了數量眾多、精美絕倫的隨葬品(圖十二、圖十三)。以婦好墓為例，就出土了將近兩千件器物，其中所出青銅器重量加總幾乎達到1.65公噸！倘若西北岡大墓群沒有受到人為的盜掘與破壞，那麼我們又將會見識到何等輝煌燦爛的光景呢？
圖六（左）：西北岡1001號商王大墓出土之石立鴞小立雕。
圖七（右）：西北岡1004號商王大墓牛鼎、鹿鼎出土實況。
圖八（左）：西北岡1004號商王大墓出土之牛鼎。
圖九（右）：西北岡1004號商王大墓出土之鹿鼎。
圖十：西北岡1400號商王大墓出土之青銅人面。
圖十一：殷虛發掘地圖，考古學家在王陵區發現了商王大墓，而婦好墓則是位在小屯村北方一帶。出自：世紀考古大發現網站。
圖十二（左）：侯家莊1001號商王大墓與婦好墓的大小尺寸比較，引自《知識饗宴》第248頁。
圖十三（右）：小屯M331號墓出土之銅內玉戈。
階級森嚴的殷商社會
而在這些大墓當中，最令人訝異的發現，莫過於殺人殉葬的遺留了。以西北岡1550號大墓為例，考古學家就在大墓墓道中，發現了上百具遭到斬首的人頭骨(圖十四)，也在墓坑中發現了身軀完整、地位似乎較高的陪葬小墓(圖十五、圖十六)。事實上，在整個西北岡遺址中，除了這些大型墓葬以外，考古學家還在大墓周邊出土了大量的小型墓，這些小型墓中有身軀完整的單人墓，也有的墓葬中僅存身軀而不見人頭，還有一些墓坑中埋著的是一個個的人頭…而在某些墓葬中，我們甚至還發現埋有馬車、大象等高級而珍稀的遺留！因此，考古學家推測這些大墓的主人，很可能是當時社會上的重要人物，也才有資格享有如此大量的人、獸隨葬。
圖十四：自婦好墓中出土的婦好三聯甗，引自殷虛網路兩岸考古聯展計畫網頁。
圖十五（左）：西北岡1550號商王大墓台階中出土、三排身首異處的人頭骨。
圖十六（右）：西北岡1550號商王大墓中所發現的一座陪葬小墓，這座小墓的墓主全軀下葬，又有自己的隨葬青銅器，地位可能較高。
跨越時代間的橋樑
從大墓的數目恰與商王帝系相符合，墓葬規格之宏偉，精緻豐富的隨葬品，以及大量殺人殉葬的出土，學者推測這批大墓的主人，很可能是當時的商朝王室，甚至就是商王本人。或許是年代久遠、文獻難考的緣故，和對秦始皇陵的記載相較之下，太史公司馬遷並沒有在《史記─殷本紀》中，給予商朝王室陵墓太多的描述。而考古學，就為我們提供了另一條瞭解殷商社會的可靠途徑。藉由大墓本身與墓中出土的文化遺留，我們可以暸解當時殷商文明在物質、工藝、建築技術等方面的成就，也認識到了殷商社會組織的嚴密；更能藉由墓葬中的殺人殉葬遺留，一窺殷商文化中對於社會階級區分、生死的看法與實踐，以及王室的權威。透過考古學的發掘與研究，我們跨過了時代間的橋樑，我們不只是將古代人類遺物加以出土、保存，更打開了凍結在地層中的史書，引領現代與未來的人們，深入認識古代人類社會生活的種種面貌。
延伸閱讀
參考書目
- 梁思永 未完稿 高去尋 輯補 《中國考古報告集之三 侯家莊第二本 1001號大墓》〔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
- 梁思永 未完稿 高去尋 輯補 《中國考古報告集之三 侯家莊第五本 1004號大墓》〔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70〕
- 梁思永 未完稿 高去尋 輯補 《中國考古報告集之三 侯家莊第八本 1550號大墓》〔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76〕
- 石璋如 著 《中國考古報告集之二 小屯第一本 遺址的發現與發掘：丙編 殷虛墓葬之五 丙區墓葬》〔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0〕
- 梁思永 未完稿 高去尋 輯補 石璋如 校補 劉秀文 助理 《中國考古報告集之三 侯家莊第九本 1129、1400、1443號大墓》〔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6〕
- 黃銘崇 〈青銅與甲骨-中國古代文明史巡禮〉《知識饗宴：系列一》〔台北：中央研究院，2006〕李濟 著 賈士蘅 譯 《安陽》〔台北：國立編譯館，1995〕
- 陳存恭 陳仲玉 任育德 訪問 任育德 紀錄 《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口述歷史叢書(80) 石璋如先生訪問紀錄》〔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2〕
- 張光直 著 印群 譯 《古代中國考古學》〔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
- 張光直 著 張良仁 岳紅彬 丁曉雷 譯 《商文明》〔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
- 楊寶成 著 《殷墟文化研究》〔武昌：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
-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編著 《殷墟的發現與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2001〕
- 中央研究院 出版 《知識饗宴》系列一〔台北：中央研究院，2006〕
參考網路資源
本文圖一、圖二、圖四至圖十一、圖十三至圖十六為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品。
史語所珍藏歷史文物數位典藏計畫 分項一：考古發掘遺物、照片、記錄與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