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選珍藏 : 太陽旗下,美術課

撰文╱陳泰穎

數位典藏與學習電子報 專案助理暨新聞編採

本文由TELDEP拓展台灣數位典藏公開徵選計畫提供


太陽旗

教科書的第一頁永遠是豔紅的太陽旗。

 

追尋臺灣過往的美學教育實踐

如果我們用蔣渭水先生那著名的診斷書筆觸回顧過去,曾經有段歲月,臺灣的身份是日本帝國的殖民地,內心的認同則宛如失根的浮萍。殖民者帶來亡國的痛苦、異族的宰制,卻也因為社會體制的變化,而讓臺灣社會與文化產生翻天覆地的革新。

就以美術來說,臺灣並非是個全無美學素養的島嶼,十三行文化人留下的人面陶罐上那靜謐微笑,在千年之後仍然吸引著願意靜心欣賞她的有緣人;原住民尊重自然、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文化價值,也忠實反映在各類服飾、雕刻上;即便是數百年前才渡過黑水溝的漢人,也將祖居地的建築與宗教藝術紮根於斯。不過,在烈日灼身的一八九五年之前,無論是臺灣原住民或是漢人社會,都沒有將美學納入正規教育機制當中;尚未歸屬於學院的美學實踐,充滿著濃厚的常民性格。而在日本殖民體制逐漸確立,「和洋折衷」的近代化教育思維被引進臺灣大時代環境中,臺灣人在日本政府開辦的學校教室裡,與東、西洋美術展開了一場跨越文明的邂逅。透過國立臺北教育大學楊孟哲教授主持的「日治時代臺灣小公學校美術教課書數位典藏收集計畫」,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臺灣歷史的流轉與脈動。

 

圖像所見的百年

初踏進楊孟哲教授的研究室,在芬芳茶香中,一瞬間,我們遠離了二十一世紀臺北的車水馬龍,緩緩步進一八九五年的蜿蜒巷弄。一本本剪報、一頁頁明信片,都是楊教授多年來的收藏心血。在那個沒有YouTube、沒有電視與網路、報紙在亞洲仍是新穎傳播媒體的年代,由畫家手繪而成的畫報類作品,搭配上文字記者的生花妙筆,就是閱聽人認知世界的主要方式。

與當時的亞洲其他文化相較,十九世紀明治維新之後的日本,不僅全體國民的識字率較高、經濟發展也位居亞洲首席,又有江戶時代以降浮世繪等美術流派為基底,加上十九世紀末的日本開始積極參與國際事務,都讓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日本大眾傳播媒體美術作品,成為亞洲歷史文化的另類見證。

在楊教授的收藏中,我們看到帶著東洋畫風筆觸、穿著西洋軍服的日本軍士兵,在遼東、澎湖等地的戰場上擊敗清軍的榮光。我們也見到一九三O年代,入侵中國的日軍隨軍畫家,運用西方美術筆觸記錄他們所目睹的東北平原風光、華北中國城鎮,以及皇軍的英雄事蹟。儘管日本畫家的畫風,隨著他們的時代與風尚多有變遷,但是透過這種影像紀錄,我們不只能夠從中暸解日本人對於這些亞洲重要歷史事件的觀點,更能從中分析出美術在日本國族意識形態及戰爭動員之間的關係。這些極易在日本普羅大眾間流傳的美術作品,或許曾經在當年日本社會中,形塑了被征服土地之異國情調意象、喚起母國人民殖民擴張意識的重要角色。

飛機

畫有日之丸的飛機。

 

從美學看殖民者的治術

美學扮演了鼓舞殖民者向外拓張的角色,對於被殖民者來說,「美學」又是什麼樣的存在呢?關於日本對臺灣殖民統治的治術與遺緒,楊孟哲教授有著極為深刻的體驗。當楊教授在日本完成學業時,他的父親曾到日本參加畢業典禮,沒想到老人家在電視上一聽到日本軍歌與昭和時期的閱兵景況,目光便捨不得離開螢光幕了!也因為父祖輩對日本殖民時期歌曲的追憶,讓教授開始鑽研日本殖民時期的一切。

楊教授認為如果要用一句話歸納日本人的殖民統治,那麼「野蠻中帶著文明」,或許就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注腳。在一九一五年之前,日本在臺灣的統治確實充滿著暴力與血腥色彩,但在軍人與警察統治之餘,日本政府也同樣積極運用教育手段,將原本不存於臺灣社會各族群文化之近代國族認同,鑲嵌於每位受教育者的心中。

目前,楊教授所收集的日治時期美術教課書,以昭和時期為最大宗,從日本移民、「灣生」(在臺日人於臺灣居留期間所生子女,便稱為灣生)、平地人,到最後被納入殖民統治的原住民教育體制,皆已進行完善的收集與數位化工作。在教授的熱情招呼下,我們走到數位化工作室的燈箱前,帶著三分好奇、七分敬畏的思緒,窺伺著那個遙遠的時代。

在歷史教科書中,我們都知道當年臺灣的基礎教育,基本上區分為日本人就讀的「小學校」、平地漢人就讀的「公學校」,以及供原住民兒童就讀的「蕃童教育所」。不過,透過實地展閱這些教課書,我們才知道原來當年的臺灣小朋友,並非在荒蕪一片的知識園地中求學、囫圇吞棗地被灌輸忠君愛國的皇民意識。無論是日本人、平地人或是原住民,日本教育當局都安排有完整的美術啟蒙課程,透過細緻的教育操作手法,讓臺灣人得以「成為日本人」。

在這段時期的美術教課書中,第一課、也是孩子們筆下的第一幅圖畫,往往就是日本國旗「日之丸」,接下來的「校門」、「鯉魚旗」、「巴士」、「塗有日之丸的飛機」等,更讓孩子們在輕鬆的美術課中,逐漸浸淫日本文化,並且透過圖像的觀察與臨摹,強化對高科技、國際現勢等議題的認知,建立殖民地兒童對日本文明的認同感。

更令人詫異的是,日本政府在編纂教課書時,還針對原住民地區特別設計不同版本的教材,讓原住民兒童能夠循序漸進地「接受文明的洗禮」。在原住民版本的美術教課書中,除了上述所提「日之丸」、「鯉魚旗」等繪畫課程外,臺灣山林景觀、原住民族的背簍、山林中的農作與動物等等物質文化,全都納入教課書中,成為原住民兒童的繪畫初體驗。

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各版本美術教課書的精細程度。日本本國所使用的美術教課書,在質量上皆屬上乘。不過,編纂供同齡臺灣人的教課書中,繪畫的筆觸就顯得較為簡單、也較容易臨摹;而原住民兒童使用的美術課本中,各種物件的寫生難度就更低了。這種教課書的編纂與內容上所呈現的差序現象,反映了殖民者與被殖民者赤裸裸的差異,即便是高唱文明開化的殖民主義,在面對異己他者時,己尊彼卑的心態仍會不經意地在這等細節中顯露出來。而值得漢人省思的是,在戰後原住民政策上,儘管主流社會高唱平等,但在文化上所展現的同化主義,是否和日本政府一樣、持續摧折原住民族的文化與認同呢?這又是另外一個迥異的思考方向了。

蕃女

「蕃女」的生活。

 

回歸與累積•追求臺灣歷史原貌

太平洋戰爭結束,日本撤出、由國民政府接收臺灣之後,這座島嶼再度歷經翻天覆地的改變。「去皇民化運動」在一九四五-一九五五年那宛如消失的十年間如火如荼進行,日本文化的本質是國民政府亟欲剷除的對象,但是某些日本殖民時期的教育遺緒,卻又隱隱約約地側身於美術教課書之中,孩子們在美術課第一課要畫的主題,從「日之丸」改成了「青天白日滿地紅」。這或許也是政權興替之時,升斗小民所必須面對的小小悲喜吧!

也由於對歷史的斷裂與失憶,使得楊孟哲教授在執行「日治時代臺灣小公學校美術教課書數位典藏收集計畫」時,必須從最基礎的史料蒐集、整理步驟開始,建置妥善的典藏環境,乃至於進階的數位影像拍攝掃描、資料建檔、數位編碼、後設資料建置、甚至是對於史料的深度解說與研究,都是由計畫團隊辛辛苦苦從無到有、一手包辦。目前計畫團隊正著手進行一九三五年版公學校圖畫帖(全六冊)、一九二一年公學校教師用圖畫帖(全一大冊)整理工作。同時也將美術教學的史料視野擴及當年日本在臺殖民教育體系內的教育主題雜誌、同時期島內外學校軟硬體設施,甚至是各項博覽會中臺灣主題館舍的影像,希望透過最具全貌觀的資料蒐藏,儘可能呈現當時臺灣在太陽旗下美術課的實態。儘管本計畫網站與典藏資料庫尚在建置當中,但是這項數位典藏計畫背後所蘊含的無限可能性,相當值得專業研究者與希望認識過往臺灣的社會大眾期待!

楊孟哲教授希望,如果有機會能夠運用這些史料,編纂一部《臺灣美術教育沿革志》,相信對於回歸單純的歷史與土地認同、進行學術知識的累積,應該會產生實際的幫助。楊教授也期盼未來這套美術教課書數位化資源,能夠提供學術界與文化工作者,作為追索臺灣歷史原貌之用。臺灣美術史,除了陳澄波、黃土水等名家的作品之外,還有一幅屬於百姓的書頁,等待人們去探索、去發掘。

走出意識形態的對立,這些泛黃的教課書,是阿公阿媽上過的課、走過的歷史。也許就在我們原本未曾料想到的網路轉角處,一幅古風樸拙的畫筆下,我們可以爬梳、重繪出數十載之前,島上人們的心靈地圖。

日治時代臺灣小公學校美術教課書數位典藏收集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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